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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6 章 法利赛之蛇(三十二)

    葡萄。

    谢凝咬着笔头,绞尽脑汁地苦想。

    在这之前,他从不知道星光的味道原来是冰凉而坚硬的,就像一段不会化的冰,或者一截稍微柔软的玉。

    葡萄,这可以怎么画?

    他的脑海里一瞬闪过无数纷乱的图像,从徐渭的“偶将蘸墨黠葡萄”,到梵高在阿尔勒画下的红色葡萄园;齐白石的葡萄出没着灵动喧闹的蜜蜂与蜻蜓,夏尔丹的葡萄则静谧得超凡入圣,凸起的画布上,仿佛沁有欲滴的霜和光。

    色彩、线条、浓淡、明暗……谢凝画过的葡萄不少,静物练习最常见的水果模特,除了苹果就是葡萄。但他要怎么跟一位神明比拼呢?

    他又想起阿波罗画的那幅画,尽管画面空洞、内容贫瘠,但那浑然天成的神异技法,却是他平生未见的,就算想要模仿,也不知道要怎么去下手重现。

    他轻轻地画出一笔,笔尖蘸着浓郁的紫,圈出半个凝固的圆。

    相较成名已久的画家,谢凝的优势在于他还没有发展出自己的风格,无论学习哪位名家,他都能靠得上去,而劣势同样也在于此——过完今年生日,他不过是个二十二岁的学生,连人类的高峰都不曾攀上,何谈与神祇中的佼佼者一决高下。

    放松点,他对自己说,这一轮你没希望赢的,不如就画一点不那么拼的东西吧?

    谢凝的手不自觉地颤抖,润湿的笔尖稍稍离开了纸面,悬停在一个若即若离的高度。

    ……不行啊,他同时反驳着自己,不能低头,人怎么能听天由命地走进那个黑夜?在一场对决中松懈地创作,便间接等于承认了对手的力量,并且受了他的支配。

    我还这么年轻、这么气盛……即便我知道自己有太多不如人的地方,我也从未承认过他人的强力。这是我的拧巴,也是我绝不服输、绝不死心的痴妄,没了它,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撑着我的脊背呢?

    谢凝颤抖着卷紧嘴唇,重重点下一笔,在纸面上凿了一个大而沉重的叉,接着扔掉了那张废纸。

    他絮絮地打起草稿,因为葡萄是一个太具体,也太抽象的题材,谢凝尽量选择丰富情节的表达。他已经在第一局画了许多意象十足的事物,所以在第二局,他决心画一些脚踏实地的,“俗气”的事物。

    谢凝画起葡萄酒的庄园,凭着强化过百倍的记忆,他清晰地重现出搭架的葡萄蔓藤,泛出棕红的土地,以及捋着袖子,采摘葡萄的辛勤劳动者,并且借鉴了夏尔丹的醇厚风格,使由绿渡红的葡萄串饱满得快要裂开,挂在枝头,好像一串串不堪承受的梦。

    比起第一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紧迫,第二幅的人像众多,神态与姿势全然迥异,谢凝画画停停,花了更长的时间,打磨了四个月,自觉没有什么再能改进了,才拿着这副画,再次来到万神殿。

    众神闻讯而来,因着阿波罗在初次比试中输给了厄喀德纳的情人,这个消息早被天上天下的神祇传遍,他们很快便聚集在万神殿,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第二轮的比试。

    “阿波罗必然不会再输了,”他们说,“只是那少年所拥有的万万年后的技艺,也实在令人赞叹!”

    宙斯端坐王位,身边则是高大而威严的神后赫拉,公理女神忒弥斯高飞在他们的头顶,此刻翩翩下降到神殿中心。

    阿波罗依旧倚靠在他原先的位置上,他志得意满地微笑,似乎早就提前预知了他的胜利。

    他开口说:“因为上一轮是人类赢了,那么就还是他先。公义的女神,请你掀开它的遮盖,就让我们看看,关于葡萄,他用画笔创作了怎样的一番宏论罢。”

    忒弥斯点点头,她用双手柔和地掀起了覆盖在横版油画上的罩布。

    围观的神明全发出低低的嗡响,像一群蜜蜂看到了繁茂芬芳的花丛似的。

    谢凝画了热火朝天的丰收景象,健壮的农人穿着异族的服饰,露出的肌肤是一种健康而美丽的棕红色,比踩在脚下的土壤还亮。他们穿梭在浓黢黢的葡萄藤叶,沉甸甸的熟葡萄串里,有的拧眉,有的神游,有的笑盈满面,还有的与同伴附耳交谈……一对翠蓝色的蜻蜓彼此追逐,到饱胀的葡萄间窸窣振翅。

    天光氤氲淡淡的红,十几人前后交织,画面的透视清晰简练、绝不多余,人物景致的色彩渐隐渐变。作为呈现给神明的画作,它却尤其描绘了平凡劳动者的生活片段,超前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同时使它蕴含了无比旺盛的,根植于现实的生命力。

    “啊,它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底比斯。”酒神惊奇地说,“人们总是那样辛勤的劳作,并在前额束起葡萄藤的发带,可世人习惯称颂英雄,从没有歌唱平凡人的诗篇与乐章——这副画的狂喜,是可以令我欢愉的!”

    在他身边,农神得墨忒尔亦表示赞同,她看到这副画,心里就想起了无数去田地里耕种的人们,她说:“我是可以把它挂在自己的神庙里,好让人们知晓,我心里对勤劳的人是十分喜爱的。”

    阿波罗笑而不语,他点点头,对自己的meimei耳语了些什么,旁人全听不见这对孪生兄妹的悄悄话,但阿尔忒弥斯忍俊不禁,在兄长身边悄悄地笑着。

    “那么,”太阳神清清嗓子,“请你拉开我的幕布罢,尊敬的女神。”

    忒弥斯颔首,她依言上前,也将阿波罗的画作,曝光在天日之下。

    ——一杯酒。

    那是一杯酒的俯视面。

    它浑如一轮醉红的满月,在一片洁白的画布中央,被衬托得无比耀目,晃着粼粼的波光。

    谢凝有一瞬的困惑,但他还没把这种困惑公之于众,狄俄尼索斯睁大眼睛,惊叹道:“哎呀!”

    这仿佛是一种讯号,自他之后,宫殿中的诸神也此起彼伏地感慨道:“哎呀!”

    阿波罗捕捉到了少年的困惑,尽管它倔强异常,只闪过了一眨眼的时间。神祇骄矜地端起酒杯,朝他的对头勾勾指头,说:“那个人,你就靠过去看吧,总能看得清晰明白的。”

    于是谢凝慢慢地、警惕地走过去——他不认为阿波罗还会在关键的第二局继续糊弄,他只担心,自己看不出周围的神明都在惊呼些什么东西。

    他凑近了,盯着那杯葡萄酒,它以金杯装盛,里面的酒液似乎被风吹皱,漫荡着许多不规则的、清亮的涟漪。除了这些,他没看出任何值得吃惊的……

    ……等一下。

    谢凝的眼睫猛然颤抖。

    等一下,他看见了!就在那些葡萄酒的水痕之间,他看见了!

    他的视线被吸附到涟漪的光影中,犹如漩涡吸附着一条无处逃生的鱼。在那里,徐徐浮现出许多人的影子,日出的太阳泛着青葡萄的绿,仿佛春日新发的枝丫,日落的太阳透出红葡萄的紫,仿佛熊熊热烈的山火。谢凝的目光追逐着从日光中走出的一个又一个人,好像他也成了一位宏观的神明,同时看着众生分娩、众生死去的百态。

    最后,他的注意力不自觉地集中到了其中一位女子身上。

    他盯着她看,他望见女孩出生时如新羊一般稚嫩,产婆捧着她幼小的身躯,仿佛果农珍惜地采摘夏末丰收的第一捧葡萄;女孩在秋季长大,红发于香醇的风中舞动燃烧,她穿着石榴红的衣裙,这种微酸的颜色,特别衬她粉扑扑的面颊。

    冬日里,天空飞散着鸭卵青的雪,女孩提起裙子,穿过乡间泥地的小路,来到拥有晚霞色屋顶的都城,她在那里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任丈夫,他是个战士。战士的盔甲铸有灿烂的青铜,他们的婚礼则由神明与亲朋好友见证,香桃木开满如玉的繁花,女孩朝人群挥动手臂,高兴得像一位大权在握的皇后。

    春天到了,春天像一场瘟疫,像一截横冲直闯的火车。春天同时带来了战争,鲜血浸润大地,恰如一汪酸腐的葡萄酒,里头插满了锈蚀的刀剑与长矛。在这样的春天,女孩失去了丈夫,她没空悲伤,因为他传下的遗产里,尚有两个年幼的孩子,他们红润的面颊不能被饥饿蚀成苍白。孩子动个不停的小嘴,把他们变成了葡萄藤上的小蚜虫,女孩要日夜不休的纺织劳作,才能抚育他们健康的身躯。

    夏季的太阳好热,照得所有人都烧起来了,以致一场玫粉色的疫病闪电般袭来。女孩的儿子死去了,生活只肯留她一个瘦弱的女儿。她改嫁给了另一位商人,商人以养马为主业,马群奔跑时,缎子般的毛皮总要滚出闪亮的似水波光。

    四季轮转,女孩变成妇人,妇人再变成年迈的老人,她跌宕起伏的一生,纷纷沿着酒的波痕逸散而出。她生于夏末、死于夏末,死时抱着小小的金酒杯下葬,她的坟冢建在海边,那里同时立着数不清的墓碑,埋着或年幼、或耄耋的尸骨。

    若干年后,坟地荒芜、海陆变迁,墓碑都化作碎石沙砾,一名渔夫在海边打鱼,他撒下渔网,在海中捕起一尾大鱼,渔夫的妻子剖开鱼的肚腹,赫然在里面发现了一枚陈旧变形的金酒杯。

    啊!她惊喜地在围裙上擦去血水,高举着酒杯,对年幼的女儿嚷道,瞧瞧这个,这就是神为你送来的嫁妆啊!

    ——这是一个人一生的缩影,也是无数个人一生的缩影。它包含了那么多东西,生与死、爱和恨、命运的严酷与宽容……但说到底,它不过是一杯酒而已。

    如果谢凝还有力气,他大可以再去这杯酒里追逐另一个人的生命轨迹,但他心里清楚,没那个必要,他输得彻彻底底,毫无还手的余地。

    没人能够判决一桩悬案,他的心已经在这杯酒里看到了终极,因而如火焚身,无处可逃。

    “这可算是彻彻底底的神迹了!”一片漫长的缄默里,宙斯跳起来,欢喜无限地说,“看啊,朋友们,不管你们怎么说,这就是我心目中完美的答案,由福玻斯·阿波罗,光明与文艺之神送予我的礼物!”

    赫拉亦微笑着说:“他本来就是你的儿子,除了你之外,他不比任何神祇来得低微。”

    谢凝注视着那幅画,心灵在恐惧中觳觫震动,疼得发抖。他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孱弱的声音。

    观众开始投票,宙斯率先将霹雳状的神火掷进象征阿波罗的三脚金鼎,在他身后,诸神纷纷跟随他的举动。阿佛洛狄忒婀娜万方地走过去,将一朵玫瑰投向谢凝,并且用妩媚的眼波逼视着阿瑞斯,使战神晕头转向,不得不一声不吭地将手里的刀剑扔在玫瑰旁边。

    火神瞥见这一幕,他闭口不语,径直到阿波罗的金鼎前,撒下了大把炽热的铁砂。

    所有神明里,狄俄尼索斯是最特殊的投票者,他宣称,因为题目特殊,所以他同时拥有投票给两方的权力,宙斯也心情愉快地纵容了醉醺醺的小儿子。于是酒神站起来,将一束葡萄藤剖成两半,分给了两方竞争的对手。

    谢凝输了,他握着手里仅存的三票,绝无胜利的可能。阿波罗望见面色惨白、嘴唇颤栗的人类少年,简直要畅快地大笑起来。他称心如意,总算在这张狂的人身上出了一口恶气,他半是轻蔑、半是怜悯地说:“须知人的力量,是不能与神力相提并论的!只有那些得了命运神谕的英雄,半人的神祇后裔,他们强壮坚韧,伟力远超一般人类,只有这样大无畏的生灵,才能与神明一较高下,并获得我们的尊重。至于其他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宙斯等他的儿子说完,才眉目和悦地公布道:“竞赛一胜一负,接下来正是关键的第三局,我思索了很久,终于找出了一个恰当的题目。我决定,最后一关的画作,我要你们画出‘胜利’,无论什么胜利,更胜一筹的那方,就是这场比赛的赢家!作为彩头,我要奖励赢家两匹神马,它们分别是珊托斯和巴利俄斯,大英雄阿喀琉斯昔日的坐骑。”

    众神交口称赞,亦许诺了诸多华贵耀眼的奖品,要为胜者增光添彩。在吩咐完这一切之后,宙斯便心满意足地屏退了神殿里的神明,要他们等待多日后的结果去了。

    谢凝浑浑噩噩,被阿佛洛狄忒领回宫殿,他枯坐花园,阿波罗的画面仍然萦绕眼前,令他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言。

    他忽然想起厄喀德纳曾对他说过的话,那时候,魔神抱着他,与他紧紧地相贴,“不要落在命运的手中啊!”魔神爱怜地说,“多洛斯,我小小的、亲爱的多洛斯。要与命运进行的抗争都是徒劳无用的,正如俄狄甫斯的不幸,不在他不信命运,而在他坚信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是,我已经落在命运手中了,想到厄喀德纳,谢凝就不自觉地流下泪来,事到如今,我也做了跟俄狄甫斯一样的愚人,自以为可以改变命运,可以再次见到你,所以去和一个神抗争。

    人喝水的时候需要什么技巧呢,人吃饭的时候需要什么技巧呢?只要不被呛到、不被鱼刺噎死,就算贯彻了优秀的生存本能。对神祇而言,创造奇迹就等同于吃饭喝水,至于人的辛苦、人的拼命,全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魔鬼藏在细节里,谢凝的心魔同时藏在那些摇曳的、闪烁的波纹里。他作为人,能以人力呈现的极限已经全在这儿了,但是神明喝着酒,画着酒,又在酒里告诉他:你很好啦,因为你的极限,似乎可以勉强够到我的下限。

    晚风孤独地吹过,坐在花园里,谢凝抱紧双臂,泪水绵延不绝地在脸上淌下去,他浑身发抖,嘶哑地、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痛苦不堪的千言万语,只是堵在喉咙,组成喘不上气的两个字。

    “mama……”谢凝沙哑地哽咽,“我好想你,妈……我好、好想家啊……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太想家了……”

    他濒临窒息地困苦呼吸,将脸埋进湿透的掌心,哭得难以自制,唯有喊着mama——仿佛这两个血脉相连,带着亲情羁绊的字眼,能够跨越时空的距离,给他带去一点取暖的温度。

    “mama,要做一件事,原来是这么难、这么难的……”

    站在花园的门廊后,爱神静默地望着少年单薄如纸的背影,她不说话,亦未曾离开。

    那天过后,谢凝坐在画布前,他更沉默了,寡言得像一尊苍白而憔悴的石像,他捏着画笔,眼睛里沁着血丝。小爱神私下对他的母亲说:“这多怪啊!寻常的凡人喝下永生的神酒之后,全光辉美丽,仿佛生来就是神祇一样。可你瞧多洛斯,他置身在奥林匹斯的圣山,却像落到哈迪斯的冥间似的,眼里含着那么多的凄凉和愁苦,他使我的心绪都不由得变沉重了。”

    阿佛洛狄忒没有说话,片刻后,她说:“那么,除非他主动开口,要找你说话,否则你就不要去打扰他,让他安心完成自己的作品吧。”

    出乎所有神明的意料,谢凝完成第三幅作品的时间,比他们预想的快了许多。不到三个月,他就再度来到了万神的殿堂,要与阿波罗做最后的决斗了。

    “多洛斯,你真要这么做吗?”阿佛洛狄忒忧虑地问,“你压根没有准备好,画得更是仓促。你如何能胜过福玻斯·阿波罗的妙笔?”

    谢凝许久不曾应答,良晌,他静静地说:“我赢不了的。我终于看清了……不管我多么努力,哪怕花上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一千年,都没法赢他。神和人,原本就是两个不同的物种。”

    听了他说的话,阿佛洛狄忒只是长久地叹息,她自己也没法反驳这句话。

    来到神殿上,众神皆以早有预料的眼光,看待这最后的比试。就连作为裁判的宙斯,亦对这次人神对决的结果缺失了一些兴趣。

    阿波罗盯着他的对头,唇角含笑,使俊美的面庞愈发熠熠生辉,他心里清楚,他已经完全打垮了这个人类,使他内心崩塌溃败,更甚于海啸肆虐过的孤屿。但他并不明说,只是兴致勃勃地道:“既然上一场的赢家是我,那就本应先展示我的参赛作品,忒弥斯女神,你允许吗?”

    女神点点头,她走到阿波罗的画布面前,揭开了遮挡。

    众神的赞叹、称誉,都在谢凝耳边远去了,他的眼睛看不到那片金灿灿的画面,无能为力的愤怒犹如疲弊的海浪,来回洗刷着他的躯体,他再也看不下去这场早已注定的比赛,血液乍然涌上他的大脑,使他头晕目眩,冲动地转身就走。

    阿佛洛狄忒一惊:“多洛斯!”

    她挽起轻纱,匆匆追在少年身后,在他们身后,神殿先是为这种突然的变化而寂静一刹,旋即众神都哄然大笑,他们笑着那人类的怯懦,以及他无用的逃避。

    “多洛斯!”在神殿外郁郁葱葱的花木丛里,爱神赶上了人类,“你要去哪?”

    “我已经输了,”谢凝面若死灰,低声说,“我早就……早就输了。”

    阿佛洛狄忒悲悯地瞧着他,她终于下定决心,认为该把那件事告诉他了。

    “多洛斯呀,你听我说,”爱神轻声道,“按照众神之父与厄喀德纳的誓言约定,祂其实是有机会从塔尔塔罗斯出来的。”

    谢凝猝然抬头,试图在女神的神情中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真的吗?!他怎么还能出来?你没有骗我吧,他真的还能出来,对不对?”

    阿佛洛狄忒的声音轻过一缕微风,轻过多云夜空的一线月光,那么轻柔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不亚于用十万个雷霆,将谢凝狠而重的轰击。

    “因为祂们原本定下的誓言,是众神为你医治剧毒的病痛,等到你身为凡人的寿命终结,厄喀德纳的苦役便得以结束,宙斯亦送你去冥界的至福乐土,使你们在那里团聚。”

    有那么一会,谢凝的脑子完全是空白的。

    “等到我作为凡人的寿命终结……”他茫然地重复着爱神的话,睁大眼睛看她,“可是……可我喝了奥林匹斯的酒,我永生了啊!那、那我的命什么时候才能终结呢?永生的人也是可以寿终正寝的吗?”

    阿佛洛狄忒张了张嘴唇,她转过头,不忍看他的眼神。

    谢凝瞬间明白了一切,从她偏过脸颊的动作里,他明白了一切。

    “天啊,”谢凝慢慢蹲下,膝盖支撑不住发软的身体,继而沉重地跪倒在地上,“天啊……天啊!”

    厄喀德纳,他的爱侣,那个笨拙的蛇神。

    “为什么要欺负他……”谢凝语不成声,真想嚎啕大哭一场,“他很笨的啊,很笨的,你说什么他都会相信的……你说爱他他也信,说离开他也信,说不走了他也信……你们已经拥有天空、海、大地,拥有这么多东西了,为什么还要欺负他、骗他啊……”

    “多洛斯呀,我是……”听了他的话,阿佛洛狄忒也忍不住心头酸涩了,“我是不知情的。因着我不愿拆散你们的缘故,众神总是反对着我的意见。倘若你要我帮助你,对着远射者求情,我也能够为你办到这件事……”

    倒在地上,谢凝疼得缩成一团,他再也忍不住了,直哭得声嘶力竭。他一想到厄喀德纳立下誓言的情状,就恨不得交付出一切,以此来换取那个傻瓜的醒悟,好让他不要那么笨,那么随便地病急乱投医,轻信了他人的承诺。

    长久的痛哭与痛苦之后,就是恨,强烈的恨。

    谢凝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他满脸的泪水,眼眶仍是通红的,但那双眼睛——阿佛洛狄忒不禁低低地叫出了声,她从未在哪个人类的面上见过这样的眼睛,仿佛烧着一团活火,隐着毁灭的闪电。

    就这样,谢凝决然地奔向万神的殿堂。出来时,他像一只被捕食者追猎的兔子;返回时,他打磨着雪亮的利刃,怀揣着一千一万刀的杀意。

    他冲进笑意未散的诸神,冲向他用来比赛的画作,劈手撕下那饱蘸颜料的画纸,几下便扯得粉碎,缤纷的碎屑纷纷扬扬,洒了满地。

    众神哗然,谢凝转向神王宙斯,声线颤抖地说:“我要重新画。”

    说了一遍,他怕听这话的神不能很好理解他的决心,再度大声说:“我要重新画!”

    宙斯惊疑地向前探身,问道:“难道你是想反悔吗,你这胆大包天的孩子?”

    “跟他在第一轮的情况一样,”谢凝指向阿波罗,他想笑一下,然而用于缓和气氛的伪装笑容,也被仇恨杂糅得狂躁不已,“我也轻视了这轮比赛,所以,我想拼尽全力,再画一幅画。”

    阿波罗皱起眉头,不等他开口说什么,谢凝便抢着说:“我知道!人的力量,是不能与神力相提并论的。就在刚才,我有了全新的、更好的灵感,那我当然不能用原先粗制滥造的画来糊弄一个神,对不对?”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转变了态度,但阿波罗微微一笑,已经将谢凝的举动,当成是被神祇的天赋彻底震慑,因此才变得如此反常。

    “好罢,”太阳神拨动里拉琴,慢悠悠地说,“就让你重新作画,又有什么不行的呢?只希望在你认清神与人的差距之后,能收起你傲慢自大的心。”

    “——但是,我还缺了一点作画的材料。”直视着宙斯,谢凝说,“因为要与神明比试,我要画的内容,必须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题材,它太恢宏了,现有的颜料与画笔,根本不能辅助我实现我的构想。”

    阿波罗朗笑一声,这下,他认定谢凝是为了遮掩技不如人的真相,所以才找来这么拙劣的借口,替自己粉饰。

    “哈,人啊!”太阳神放下琴,也转向宙斯,“万神之父哟,你瞧瞧他的理由,如此冠冕堂皇,难道神明的力量不能替他实现这个渺小的要求吗?”

    宙斯重新坐回去,他宽容地笑了。

    “既然是这样,那我可以赐给你一枚牛角,”神王伸出手,掌中躺着一枚空心的金色牛角,“众所周知,抚育我成长的养母,便有一只丰饶的羊角,里面能够源源不断地流淌出鲜花、珍馐与果实,那是我给予祂的馈赠。现在,我可以给你这样一枚牛角,里面能流出你所需要的的一切颜色,并且这颜色永不枯竭。我再给你一支笔、一匹画布,笔头的材质来自纯金的羊毛,永远也不会损坏;画布则轻得像一片鸽子羽毛,它合上时,只有一块石板那么大,展开后,却能任意延伸,直至达到你需要的尺寸。”

    从宙斯手中接过珍贵的画材,谢凝仍然站在原地,做出踟蹰不去的模样。

    “你还需要什么呢?但不管你要什么,都得记住,切勿贪心啊,人类。”赫耳墨斯在一旁告诫道。

    谢凝抬起头,他深深吸气,不安地说:“然后,作画的时候,我要去大地上取材。假如有神,或者人类精怪什么的,干扰我画画,不想让我取胜,那要怎么办?”

    听了他的问题,众神全都哈哈大笑,嘲笑谢凝的异想天开。

    “那你要神怎么做?”狄俄尼索斯醉眼朦胧地问,“全天候地贴身保护你吗?”

    谢凝也笑了,他表情天真地说:“我只要你们起个誓,不能干扰,或是阻拦我完成这副画。我也听说了,你们是用斯提克斯河发誓的,如果你们答应,我就安心了。”

    神明的笑声渐渐终止了,因为起誓是非常严肃的,不是哪件随随便便的小事,就能使神祇对着冥河说出自己的誓言。

    谢凝的眼睛盯着宙斯,他恭维道:“你是全天下的统治者,也是这场比试的裁判,在我的时代,仍然流传着你身为神王的事迹。你看,我只是一个势单力薄的人,但我的对手呢,他既是太阳神,又是你儿子,两方不平衡到了极点,我谨慎一些,又有什么不对?身为比试的一方,我有权请求一个公平的竞赛环境,这难道不是奥林匹斯的精神强调的吗?”

    宙斯思索良久,他点头,沉声说:“嗯,你说得很对,你要求公平公正,也是很恰当的要求。那么,我作为裁判,就指着斯提克斯河起誓,在这少年去大地上行走,完成比赛的画作之前,任何生灵——即便是我——都不得打扰他、阻拦他的画笔落在画布上,谁违背了这个誓言,便要与厄喀德纳一般,在塔尔塔罗斯受着永无宁日的苦楚!”

    说完,他转向谢凝,警告道:“你的要求,神祇全然一一满足,再勿提出其它心愿了,人类!不然,我非但要收回我所有的恩宠,更得千万倍地惩处你的贪心。”

    谢凝环顾四周,他的视线自信地、缜密地扫过若干神祇,眼中闪着森然的光。

    “我没有其它想要的了,”最后,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宝座,对那上面的神王快乐地笑起来,“我的愿望,已经全部得到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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