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我辈对人不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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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辈对人不对事 潇池老远瞧见紫藤架下自己哥哥同柳官儿立在一处,心中欢喜,提了声音唤声“哥哥”,蹦蹦跳跳往那边去。谁知他两人听了倒似燕儿着了惊,扯在一处的袖儿即刻撂开,尴尬尬往两边立了。潇池疑惑,放缓了步子靠近紫藤架下,带了些委屈道:“小池造次,搅扰了哥哥们。” 昭江勉强定一定,笑道:“胡说什么……你怎么来了?” 潇池低头甩甩袖子,“原是同锄药、捣椿约好了一齐看牡丹花的,谁知他两个那样憨馋,晌午点心吃了就睡在塌上,再不肯起来……”潇池边说就生了气,鼓嘟着嘴。 昭江忍笑将柳官儿一望,又道:“是唐先生那两个僮儿?” “嗯!”潇池认真点一点头。 昭江暗笑。唐立真在府上也有些日子,那两个童子憨馋出了名,潇池倒同他们玩得来。 “今日什么点心?” “槐花酒酿饼。” “你吃了没?倒不见醉。” “吃了,那一点甜酒算什么,谁晓得他两个那样量浅……” 柳官儿人在一边忍俊不禁。宋家人天生量大,他整大了昭江三岁却吃不过他。哪是唐家僮儿不经酒,早是宋家厨子下手忒狠,生生给人家孩儿吃醉了。 “哥见着爹爹么?”潇池抬头望着昭江。 昭江摇头,“今日山斋卸窗子,父亲大约在外书房。” “他们说山斋早收拾好了呀?书房一个人没有。”潇池开口脆生生的。 昭江一惊,急望柳官儿一眼,柳官儿勉强定定,回昭江一个眼神,再俯身向潇池笑道:“那潇池少爷往山斋瞧一眼如何?只是五爷爷作文章须得专心,少爷悄悄瞧了便回,莫惊动了五爷爷。” 潇池点一点头,“使得!”说完左蹦右跳地去了。 昭江胸中嗵嗵鼓奏,柳官儿挨近了暗握一握他手,“别急,未必那样巧。若真如此……便是天替咱们下了决心。”说着正色理一理衣襟,“迟早躲不过这一场。” 昭江听得扭头望着柳官儿,动也不动。 一会儿潇池蹦跶着又回来了,仍是欢快快的,“爹爹不在!那里头也是空的。” 花下两人暗松口气,一颗心撂下来。柳官儿微生些遗憾,昭江暗自羡慕潇池:心无暗鬼,何时都是欢快的。他再不能如此了。柳官儿道句“辛苦潇池少爷了”,昭江定了神笑问潇池: “你有什么高兴事,跳个什么?” 潇池大摇其头,“什么高兴,哥哥不见这一地花儿?不跳着些,踩在上头怎么好!” 昭江听得一怔,柳官儿大笑,“果真是亲弟兄,潇池少爷这风流劲儿不下公子。” 昭江大窘,红着脸强端了哥哥架子:“胡闹!这是什么傻话,好生走路!” 潇池不理兄长,反竖起眉毛向着柳官儿:“柳哥不公平!为什么昭江哥哥是‘公子’小池就不是!” 柳官儿暗啧一声,这鬼精豆子。“‘公子’就是‘少爷’,‘少爷’就是‘公子’,不是一个意思么?” “不是!我是‘潇池少爷’,哥哥是‘昭江少爷’,可柳哥哥只管兄长叫‘公子’!还不是‘昭江公子’,可见并没有另一个‘公子’的!” 昭江俯身拉了潇池,“我问你,‘公子’结尾是个什么字?” “子啊。”潇池仍蹙了眉,随口答道。 “少爷呢?” “爷。” “你看,一个小一辈,一个长两辈,你偏要那小辈儿的做什么?” 潇池听得一怔,“倒也有理。” 昭江笑着帮潇池扯扯衣裳,“你听,‘潇池少爷’,多气派?‘潇池公子’,不好听。” “那你也不许唤哥哥作‘公子’了,要称‘昭江少爷’!”潇池一本正经教训柳官儿,柳官儿恭敬答应。昭江低头忍笑,肩头微颤。 几人又说笑一阵,昭江哄着潇池去了,柳官儿自回了榣山上馆。 芍药开罢,连雨送得春去,待到晴时已觉夏深。那次后昭江比从前更见谨慎,几乎不大肯往柳儿那边去。柳官儿身份所限,亦不好无故造访主宅,两下里煎熬不已。柳官儿不时夜里踩上五房黛瓦长吁短叹。 这见不得光的日子,如何是个了局。 澄信这边没了文泽助力,那一支曲子最终也只好自己填,又为家班入秋便要上京,一春苦作曲本、焚膏继晷,初夏时终于得了全本,柳官儿那边择了几出配了曲刻苦排演。 芒种过去,天气渐渐显些溽热,那日傍晚纯仁同澄信踅出山斋。 “你的本子我已瞧过,不错。只是此次乃是贺寿,恐怕不大相宜。” “家主说得是。本也不为御前扮演。还是挑那几个孩子拿手的准备好些。” “也不好说。”纯仁扶了澄信手提衣摆绕过石山子。“不比在藩府,好与不好,观戏的等着捧场。到那边,怕是等着挑错。” “偏是不拿手的要多备着些。” 澄信听得笑了,“咱们不拿手的。怨不得大哥哥要瞧我本子。想来家班最露怯的便是鄙人的野话村歌了。” 纯仁也笑了,“谨慎些好,只怕你没轻重,写些不当写的。你浪荡名声在外,殿上刻薄起咱们难免要提。” “家主说得是。” “你同柳儿议了哪几出?” “柳儿的《夜祭》,明儿、彩玉的《惊梦》,柳儿、青鸾的《小宴》。” “也罢了。你新作的那出《重遇》也备着。” 两人一面说,踱过池畔,歇在榣山上馆外。 “再热闹些的还有没有?” “有,柳儿的《跪池》。” 纯仁“噗嗤”一笑,“真点到这个倒是造化了。”说完一叹,“只怕不得那样容易。” 澄信微笑正要回话,榣馆内忽然传来一阵孩童齐声哀嚎,声尖气戾,痛断人肝肠,纯仁吃了一惊,“这是怎的?里头杀人了?”话音没落,里头又是一阵,其中一个孩子喊得太大声,已破了音,澄信被喊得阖眼蹙眉,强忍着对纯仁摆摆手。 纯仁惊之不已,张大了眼睛怒嗔道:“胡闹!什么规矩,哪一个逞威风不成?弄得鬼哭狼嚎的!” 澄信勉强沉一口气,将纯仁往边上拉拉,“没事儿,常有的。” 纯仁听说更生了气就要骂人,澄信接道:“大哥前头不是新收来几个孩子?柳儿里头带着耗腿呢。” 纯仁一双凤目几乎瞪出来,“这叫耗腿?我当是杀/孩子呢!” 澄信叹气,“没法子,便是这个偏门行当。不给筋骨拉开了,身段照死出不来,一个个都是打这么过的。” 纯仁好一阵没言语,半晌一声长叹。“你倒听得惯。”说着微微笑了。 “惯什么,知道里头拉筋弟都绕着走。” 纯仁抬头望着墙头黛瓦,“里头是柳儿?看他平日也倒斯文……” 澄信听了这话直笑出来,“斯文?到底家主不大往这边来。这样事如今都是柳儿带着。莫说调理这班小的,前两年明儿背总打不直,柳儿当着众人一脚踹在身上,明儿也是十几岁的小郎君了,给他踢得眼泪水儿打着转硬是不肯哭出来,一个字也没有。” 纯仁如闻天方夜谭,再想不出这是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 “柳儿还算好的,当年梅官一脚一个,榣馆哪一日没人挂彩!” “就这样我看明儿、柳儿两个倒好。” 澄信笑笑,“这便是人说的,‘对事不对人’罢。这些行当,是这样的。莫说隔夜,隔顿饭的仇也是没有的。” 纯仁微笑垂首,良久,举目花园一声长叹。 “我辈数十载圣贤书读下来,倒是个‘对人不对事’。” 澄信也笑了。 两人正是感叹无语,墙那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纯仁连连摆手,“罢罢罢,‘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我辈听不得这个。”说着拉了澄信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