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他们的家

    离奇的是，茨木现身剧组之后，关于他从“洞”里出来的传言就戛然而止了。最初讨论这件事的那几个群演也都矢口否认，并断言是山童听岔了意思。

    不过对山童来说，他人怎么传已经不再重要，毕竟，他亲眼看见的那些离奇怪事不会有假，茨木和酒吞也从不在他面前隐藏什么。

    山童只用了两个星期就跟茨木和酒吞熟络了起来，他发现这两个人也并非时时刻刻像谜一样。

    茨木那天跳海边悬崖的举动只发生了那一回，此后，酒吞的出场方式跟普通人再没有区别——或许严格来说，财力的段位上是有差距的，毕竟他在居酒屋藏了十几瓶古董威士忌，座驾也是价值不菲的款式。

    酒吞每天来接茨木的时候都出现在后座，他把司机身旁的副驾驶慷慨地留给了山童，因为后座是二人的私密空间。

    他跟茨木黏在一起的时间永远不够多。

    酒吞扑面而来的占有欲几乎化实出可触可见的轮廓，山童看着他们，每每会想起那天茨木被冰冷的海水下无数赤红的触须包裹缠紧的画面。

    可酒吞这家伙不仅财力雄厚，感情运也好得出奇，他对茨木执念颇深，茨木对他也从不躲闪，还总是主动地回应上去。

    然而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却住在一条荒凉的公路旁边的一栋两层小楼里。

    那条公路是临近镇子之间的主路，平常经过的车却不多，附近最热闹的反而是一条颇有年代感的殡葬用品小街，可让它出名的又不是祖祖辈辈卖棺材和花圈的店铺，而是突兀地开在小街上的一家制香铺子。

    说突兀，是因店主人一不卖廉价的快销香品，二不供寻常的祭祀所用，只做高端的私人定制线香。它甚至紧邻着隔壁的传统香烛店，却与对方各司其职。

    茨木带着山童到家之前，顺道去看了看这家小有名气的制香铺子。

    还没进店，就见靠门的位置围了一圈人。从攒动的人头之间看进去，只见男店主正在专注地研磨香粉。那是一个三十岁出头形容干练的男人，举手投足间有股沉稳之气，一双暗蓝色的混血瞳孔赋予他一种独到的魅力。或许正因如此，即便他不与客人过多交流，也引来一众顾客的围观，甚至有人偷偷举起手机拍照。

    柜台里的女店主却是截然不同的。她是这家店真正的主理人，香品研发、与客人沟通灵感这些统统是她的工作。

    茨木和山童经过的时候，女人正斜倚着柜台，用平静醇熟的声音向定制香品的客人传递自己的理念：

    “被气味隔开的场域，可以理解成两个不同的‘世界’，它们彼此可以相通，共用的制香基调就扮演着这扇相通的‘门’。所以说，您如果跟先生感情和睦又各有独立的生活节奏，居家用香不妨在同一个基调上根据各自的喜好做出两个款式。”

    “……看来我之前的共用熏香的想法还是草率了啊。”对面的女孩听懂了她的话，只不过看上去依然有几分失望。

    女店主微微一笑，用提示的口吻问她：“再亲密的人，看待世界的角度也是各自不同的，对不对？不过也正是180度相对的视角，才能从对方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茨木听见这话时，步伐顿了顿，唇角浮现出一抹淡笑。其实今天来到这家店，说是顺路，却并不然。

    剧组的好几位年轻化妆师都曾提起过这家店，也给茨木看过店主夫妇工作时被抓拍的照片。

    茨木一眼就认出了熟悉的自由意识散发出来的灵魂气息。

    以这种方式重逢质和空，再好不过。茨木来时，原本准备好了自己欠着空的那个答案，听完空自己说出的话，他却知道什么都是多余、打搅也没有必要了。

    他们正岁月静好地开始自己真正的重生。

    “看来今天回家能给挚友一个满意的交代了。”跨出店门的时候，茨木这样说道。

    他扭头朝隔壁香烛店的田中先生问了声“午安”，便领着山童踏上了往家的路。

    头一回拜访茨木的家，山童着实吓了一跳。这一跳里一半来自反差，另一半，则是山童把这儿错认成了自己从前住的地方——他冒出念头的时候像被什么给魇住了，努力回想了半天，却分明记得自己从不会租这种偏僻的房子。

    把山童从荒诞的感觉里硬拽出来的是院子的格局——他看清小楼朝向的时候，自动联想到了一个名为“风水”的概念。

    这个词最初来自考古系的年轻教授安倍晴明。他近十年都在收集和归纳被“洞”传输来的书籍、数据盘甚至是人的记忆，并由此勾勒出了洞背后宏大的“过去文明”。据他说，“过去文明”的人类多数对阴灵一无所知，而那些有着天生灵视、灵觉的少数人发明出了“阴阳术”和“风水术”，其中许多部分对于当今文明依旧有着重大意义。

    山童上过他的公开课，也记得一些“风水术”里常见的说法。譬如，茨木的这栋房子从大门的朝向和布局来看，就是所谓的凶宅。

    不过晴明老师同时说过，有一类人天生就能镇住凶宅。山童觉得，面前的酒吞和茨木估计就是一对活样本。

    他二人住在凶宅里过得岁月静好，客房在一楼，背后是两间仓库，一间放着健身器械和烧烤装备，另一间用来停车，二楼的走廊左右各有一个套间，左边是两人的爱巢，右边则改造成了纳凉的和室跟巨大的浴池，落地窗就在浴池旁边，泡着澡就能欣赏到月色和群星。

    屋里屋外都种着生机勃勃的植物，还养了不少宠物。除了之前见过的地狱犬外，山童今天又见到了两个毛团似的小家伙。

    比起宠物猫狗，它们更像是异能卓越的人类小孩，只不过长着迷惑性的外表。

    这两个小家伙一黑一白，黑那只的叫“鬼焰”，什么毒物灵物它都能吞饭团一样囫囵吃下，白的那只叫“黑焰”，吃零食的胃口巨大，但据茨木说，它真生气的时候会爆炸出杀伤力可观的妖火。

    午后的闲暇时光，两个毛团子各自捧着一块冰晶似的东西蹲在阳台上晒太阳。

    山童凑近一瞧，专业雷达登时拉响了警报：“……这，这不是二氧化硅结晶体吗？！”

    硅元素，在孕育当今文明的这颗星球上十分稀缺，这种能满满当当握在手心里的二氧化硅结晶体简直就是稀世珍宝。

    星球上的生物多为磷基生命，少数是碳基、硼基和硫基，此外的元素大都藏在地壳之下，硅元素正是其中对人类至关重要却极其稀缺的一类。

    数百年前，“洞”开始吐出一种名为“计算机”的仪器，只要通上电就会吐出大量珍贵的资料，但“计算机”中的芯片刚好是用这颗星球上稀有的硅材料制成。人类花费了几十年才寻找到硅的替代元素，并将“计算机”改造出适应这颗星球资源的版本，但“洞”里吐出的“计算机”依旧只接入使用硅元素做芯片的设备。

    如今，制造芯片的硅依旧要从特殊的矿岩中层层提取，即便加上回收利用的弥补，每年的产量也就紧紧巴巴够用而已。

    “就算‘洞’也从来不会吐出这么大块的结晶体！”山童说着，忍不住凑上去打量，脸几乎贴在了黑焰的绒毛上。

    好在小家伙一点也不认生，反而伸出黑色的小爪子去抓山童的头发。

    它这一伸手，倒将怀里的晶体彻底暴露在山童眼前。一股无形却实有的振波从晶体深处海啸般地翻涌出来，冲得山童连退了几步。

    “在‘洞’那头的‘过去文明’，这种晶体被叫作‘水晶’，是珠宝的原材料，也被一些人认为是神秘学用品。‘水晶’在那边虽然不算泛滥，至少还挺常见的。”茨木走过来，说出了自己的见闻，“可惜据我所知，‘洞’只会输送‘过去文明’制造的成品，从不输送原料。‘过去文明’的人类并不懂得二次提升‘水晶’的能量价值，所以大部分‘水晶’开采出来之后始终还是原始形态，就算送过来也没有意义吧。”

    山童难以置信地听他说出这一席话，一脸惊讶地盯着茨木问道：“还原‘过去文明’不是安倍晴明教授的研究课题吗？所以你也听过他的课？”

    “信息这么膨胀，很多研究结果都传播很广，茨木知道也不奇怪。”酒吞岔进来，替茨木回答了这个问题。

    山童没有觉察酒吞介入的用意，兀是陷进自己的回忆里。当初那堂长达四小时的公开课，他至今记忆犹新。

    “晴明老师说，‘过去文明’更像一个戛然而止的昨天——我们每个人都跟那个文明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他观察发现，‘洞’不仅仅是有选择，这些选择还很主观，并且‘洞’的主观和接收人的主观是一致的。也就是说，‘洞’真正传送的不是文明的遗产，而是每一个人的遗产。”山童把对自己有着关键的启发的这段话一字一字复述出来。

    “他研究了这么久，破解出‘过去文明’消失的原因了吗？”茨木忽然问道。

    山童两眼放光地点了点头：“他这两年的研究方向就这个！他说，已经有很多证据表明，‘过去文明’是在某一天里突然消亡的，之后的宇宙也偶然出现过有生命的星球，不过都只发展到了原始文明的程度就‘熄灭’了，直到这颗星球的文明出现，才终于达到了媲美那时的智慧，然后就出现了‘洞’，像要续写末日一样……”

    他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自己在公开课上接收到的一切，全然忘记了“洞”从课业上对自己产生的阻挠。

    说起来，山童自己也曾经受过“洞”的馈赠。那是大一暑假前的最后一天，租住的公寓走廊上突然出现了“洞”。

    山童那时正准备去买午饭，开门就跟“洞”撞了个正着。“洞”向山童吐出一堆奇怪的格斗器械，还有一沓显然是由“过去文明”印刷的专业书籍。这两种东西虽然毫无关联，山童却发自内心地意识到，它们都是属于自己的。

    好巧不巧，住在隔壁公寓的计算机系学长也推门出来，“洞”发现了他，于是又吐出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和许多件古老的“文具”。

    正是从那天起，山童结识了住在隔壁的星熊，并在之后跟他合租了现在的房子。

    几个月以后，在安倍晴明的公开课上山童才了解到，星熊那时捡到的“文具”其实是“过去文明”的人类使用的阴阳术工具——朱砂墨，符纸和符笔。

    山童对眼前的二人说出自己这段经历，又想起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其实，跟茨木刚碰面那天，我做过一个末日梦。如果‘过去文明’真是我们的前世，保不齐那个梦就是前世的末日呢。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天以前都过得懵懵懂懂，从那天开始才突然活明白了。”

    就像雾天的阴霾散开，明媚的天光突然照耀进来。

    “人总有这么一天，突然一下豁然开朗。听说‘过去文明’的人管这叫‘开悟’，本大爷觉得有几分道理。”酒吞评价道。

    酒吞一面聊着天，一面信手打开冰箱门翻找起rou类存货——毕竟今天请山童过来的初衷是要在院子里一起做顿烧烤。

    “你那个星熊学长有空吗？不如让他一起来，人多也热闹点？”酒吞随口提议道。

    “可以吗？”山童一下来了精神，整个身子挺直起来，“我现在就找他！他这阵没课，在家窝着都长菌子了！”

    得到酒吞的再次确认，山童忙不迭地往楼下跑着并拨通了星熊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