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他回来了

    他背朝危机蹲下，竟对周遭的威胁视若无睹。

    面朝一片枯草，他修长的手指轻拂过丛中新生出来的嫩叶，一双被冰冷杀意占据的紫瞳漾起稍纵即逝的柔软。

    旋即，冷冽之气又回返他眼中。

    他扯起渗透在土壤之下的黑色，脚下倏然一转，高大的身形便朝恶灵汇聚的方向猛冲过去。

    雇佣兵的手指还没来得及碰到扳机，喉管已被铁钳般的虎口掐断。血rou铸成的身躯只从他们旁边擦过，灰黑的影子便被无形之力撕扯出来，瞬间碎成齑粉扬在风里。

    魁梧的人影接连倒地，真正的杀戮是无声无息的。

    他越过西装男倒在血泊中的尸身，忽然想起了什么，俯下身，把抱在手中那团暗涌着绚丽色彩的无形的黑色轻轻放在地面上。

    深渊瞬间浸透了整片空间，霎时山摇地动，红色的“裂隙”倏然蜿蜒在众人脚下。血海之水从“裂隙”背后喷涌而出，阴兵先前消散的魂体被血红的浪潮猛地顶出虚空，重回世间。

    鬼差“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黑血，低头却看见自己的魂体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修复原状。

    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他眼睁睁看着一枚弹头从西装男身上的血洞里缓缓推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本已身死的男人重重咳了三声，猛地抽搐着捂紧胸口，随后，他竟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

    茨木出体的生魂意欲追上前，哪知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猛地拽回到rou身里。完成了禁忌使命的黑暗也在这时朝他的身体重新汇聚。

    “茨木，他是谁？！”好一番挣扎睁开眼，茨木听见身后的树林里传来星熊的声音。

    星熊带着晴明狂奔过来，但只瞥见了消失的背影留下的最后一抹赤红。

    “他……是活人还是尸？”晴明直愣愣地注视着身影消失的地方，刚才一瞬他以灵视看去，眼前的现象却远远超出他的认知。

    “他没有‘印记’。他这身体根本就不是人。”星熊低声说道。

    唯有茨木接住了他最后一个回眸。

    茨木从幽邃的紫瞳里读出对视之下深深的迷茫，却也伴随着后会有期的笃定。

    “真的回来了……”茨木喃喃自语，“他……竟然支配了我的本相。”

    茨木整个脑子都被那个眼神塞满了。

    心中一半灼热一半透凉，潜意识鲜明地告诉他，他的深渊之所以不受控制地流淌出身体，正是因为鬼王超越既定时间的复生需要等价的交易。随着那具完美身躯的降临，这份代价最终却被另一个虚无收取，经了鬼王的手，从而得以回到茨木的身体里。

    坐在回家的车上，茨木怔怔望着迟暮的夕阳。第三个愿望终于落定，可他此刻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的鬼王方才看他的眼神分明是种失忆的错愕，茨木思及许多却始终绕不开这个点。

    “大哥，是不是三天太短，意识的恢复还要点时间？”山童是唯一知道茨木秘密的人，只剩他有机会试着宽慰茨木。

    茨木摇了摇头，谈话便戛然而止。下了车，他们在自家门口分道而行。

    山童带着鬼葫芦回家休养，茨木却独自沿着小道走上了山。

    石头砌成的神龛依如旧日，那上面盘旋着的未知的危险气息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茨木顺着记忆穿入结界，剥开荒草和灌木丛，很快便找到了先前的洼地。

    谷底的位置已被枯草掩埋，看不见人为挖出的深坑也没有人迹，更不见一件遗落之物，那天的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茨木莫名有些生气，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是在气自己。

    可他究竟在气什么，茨木说不上来。山童刚才好像宽慰了他一句“毕竟所有事都在朝应该的方向发生”，话是很有道理，但茨木头一回有了一种被命运故意戏耍的感觉——这命运还仿佛长着一张酒吞的脸。

    茨木恍恍惚惚下了山，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他已经站在了卖殡葬用品的小街上，那间香烛店门口。

    “小伙子，打烊了，改天再来吧。”熟悉的嗓音响起，茨木一愣神，却听出这嗓音背后是一股陌生的口气。

    世间“墟”已不复存在，是酒吞亲口说的。眼前的田中也已不再是茨木认识的田中了。

    想起家里的琥珀香就快点完，茨木不死心地问道：“那我明天来买一盒琥珀香，还有货吧？”

    “琥珀香？”面前的香烛店店主一脸狐疑地看着茨木，“小伙子，你确定之前是在我家买的？琥珀香不好卖，我店里都几年没这种货了。”

    山童等来茨木的时候，撞见了一张比先前更黑的脸。

    好在茨木没有任何迁怒，只是接过山童刚做好的玉子烧，哑着嗓子道了声谢，然后带着一身沉重的气息独自上了楼。

    他推开门走进空空荡荡的房间，拿出珍藏多年的威士忌，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

    酒吞缺席的这一晚，茨木痴痴盯着窗外的星星喝起了闷酒。

    颅腔里的微醺扩散开来，他错觉自己应该属于虚无而不该属于此间。

    茨木仰头把酒一口闷下，辛辣的甘醇在唇间撩起的尽是熟悉的气息——疯狂侵占的吻、烫热的吮吸与啃噬……而这些今晚都没有了。缺少了这些，所谓珍贵的陈酿也变得索然无味、一文不值。

    终于，手机一声短促的震响搅散了所有荒唐的念头。

    来短信了，是星熊的。

    “事情解决了！找到的生魂放回去了，占他们身体的僵尸灵也让那个鬼差打散了。别说他还挺厉害的，他真的只是在地府底层打工的鬼差吗？”星熊噼里啪啦发来一大段，向茨木同步了古墓那头的情况。

    其实今天催茨木提前走的也是星熊。

    雇佣兵出了这么大状况，研究所的人势必亲临现场，以这帮穿西装的以往的德行，他们肯定会对茨木和山童威逼利诱、强迫他们加入成为灵异专员。星熊看得出，茨木和山童任何一个都不可能想要答应，所以他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预判，告诉他们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那里本来也没有茨木余下的工作了。鬼王驭使着茨木的深渊蔓延于古墓，地底的殖轮被震碎，那些受到囚禁的生魂都在彼时重归自由。

    思绪游走的时候，茨木袖子里窸窸窣窣传来一阵拱动，他这才想起里面还睡着一个家伙。

    他提起胳膊，把他新养的蛊虫放了出来。

    此时此刻，好像唯有这条蛊虫的存在和星熊信息里诉说的事实还能给茨木一些真实感。

    可偏偏这条千足蛊的现身又让茨木回想起了他留在酒吞身旁的蝶群。

    昔日，他们在身边的空床上交颈缠绵，那对本命蝶蛊也会在阳台窗前恣意纵欢。

    茨木让这些念头搞得浑身燥热，最终闯进洗手间拿凉水狠狠冲了把脸。出来的时候，一团浆糊的大脑总算给其他念头挪了点空间。

    尸王已死，古墓僵尸的问题解决了，可是那只逍遥在外的魃传播出的生魂恶变还远没有解决，而这只魃也极有可能是“漫”新选中的寄生体。茨木打开电脑，翻出今天的新闻和几个讨论版，他打算了解一下外面的状况。

    网上果然流出了新的暴徒砍人的视频，黑帮与混混之间的火并已近在今天升级成持械者对路人的攻击。

    茨木翻动着网页，接连目睹了三场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暴力事件，排在路边盖着白布的尸体让人很难想象这些死亡都是一天之内发生的。

    蛊虫趴在茨木肩头同样盯着电脑屏幕，它口中发出危险的“嘶嘶”声，是嗅到猎物的动静。

    “这两天如果没别的状况，要准备行动了。”茨木对他的蛊虫说。

    酒吞的失忆和失踪带给他的烦躁他会迁怒于“漫”——鬼王已经信守承诺吞噬了质，自己的猎物凭什么还在外头兴风作浪？

    就在这时，茨木发现一个网友发布了一条最新消息，配了跟这阵人心惶惶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文字：

    “这人好猛！碰上十几场群架，头一次看见空手对白刃还能一挑十的！感觉有救了啊！”

    茨木心头莫名“咯噔”一下，他急忙点开了那人的视频。

    眼前率先出现的是一群手持长刀的人，卷起的衣袖下露出布满纹身的花臂，显然是黑帮成员。他们包围着势单力薄的对手挥刀猛砍，周围人群中不断传来刺耳的尖叫。

    目标挣扎在刀下，渐渐血rou模糊，眼看着已经不再动弹，警车却被堵在五十米开外暴躁地鸣着笛。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闪进了镜头正中。

    摄像头前一花，重新聚焦的时候，几片白晃晃的的刀刃已经被突然闯入的身影踏在脚下。骨头断裂的声响从视频中传来，恶化的生魂自然不会求饶，可凄惨的痛叫不可谓不撕心裂肺。

    人群里开始有人叫好，而拥有强大灵视的茨木注意到了更重要的事——那人的身影同暴徒擦肩的一瞬，黑色的魂魄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扯出来，扬在半空中，瞬间碎成齑粉。

    打斗中，那人遮掩面容的兜帽被掀起一角，一绺长发从鬓边露出来，茨木认出了那抹灼目的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