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Chapter　04

    这一年的十月，埃莉诺告别父母，由克里斯蒂安带来的兵马、西兰王国的军队、以及她本人新拥有的五百近卫护送，前往霍普城。这场告别忧伤而含蓄，他们奇异地带着“仍会再见面”的信念与彼此道别——即使再一次见面，意味着埃莉诺失去了她的丈夫。

    此时，埃莉诺坐在宽敞而繁复的马车里，怀里压着抱枕，皱眉思索着霍普城的乱象。

    这座城池实际上并没有长期地属于任何一方，它拥有着上天赐福般宝贵的各种珍稀资源：煤炭、矿藏、丰沛的土地与河流、优越的天气。同时，它位于格林尼特人与萨鲁特人居住地的交界之处。

    霍普城周围的战乱几乎从未停止，而每次它被从敌人手中夺过，必然有屠城。霍普城往前八十年落入格林尼特人的手中，三十年前开始乱战。墨洛维一世在乱世和血腥中掌握了霍普城，他入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屠城。法赫德的亲meimei即死于这一场屠杀。

    墨洛维一世在征战过程中伤重不治，由他的儿子墨洛维二世继承王位。这位国王扩大了霍普城的版图，也进行了屠城的行动。他在拓展版图时，死在法赫德手里。

    墨洛维二世没有留下子嗣，王位被交给了他的弟弟、埃莉诺未来丈夫的父亲。

    墨洛维三世同样骁勇善战，死于伤口感染也就不显得奇怪。在他去世时，如今这位墨洛维已经被诊断出身体不适，霍普城一片愁云惨淡，权臣各自为政、各为其主，与其他三位国王各怀心思地联系在一起。

    法赫德已一己之力熬死三位短命的国王，第四位体弱多病，偏偏就是不死，即使内政乱成一锅粥，年轻的国王还是能将霍普城的军事防御做得水泼不进。法赫德忌惮墨洛维的才能，常年屯兵在霍普城西南一侧，只等霍普城再一次国丧，就率军攻城。

    墨洛维死后一定有巨变。而他能做的，是在死前尽量安排好一切。

    至于她自己？少女对空气作了个难看的鬼脸。她负责在他逐渐虚弱的时候稳定局势，然后……她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没有少女不憧憬自己未来的婚姻与爱情。埃莉诺冲动过后并没有后悔，她自己选的路，自己看上的男人，即使只和他生活一个月，都是她赚到了。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士兵们停止了前行的步伐。她拉开帘子，敲一敲车门，一位近卫跳下马。

    埃莉诺推开车门:“怎么回事？”

    年轻的近卫神色凝重：“前方是法赫德的军队。请您回到车内。”

    埃莉诺没有退缩，她问：“法赫德来了吗？”

    “是的，公主殿下。”近卫说。

    埃莉诺笑了笑，将马车的门完全敞开。她身上穿着镶嵌金丝的浅色骑装，探手将一块华丽的面纱罩在脸上，只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一双眼睛，取出她不离身的匕首与马鞭，走出马车，对那位骑兵说：“把你的马牵给我。”

    队伍最前端，前任摄政王克里斯蒂安身穿铠甲、骑在马上，脸色铁青地与法赫德的大军遥遥相望。

    大名鼎鼎的法赫德骑马出列，在马上欠身：“好久不见了，我的老朋友克里斯蒂安。”

    “您好，法赫德。”克里斯蒂安欠身回礼，僵硬地说，“这不是您的管辖地带，您为何率军来此？”

    “我从未承认霍普城是萨鲁特人的地盘，你们又为何霸占这座城池？”法赫德笑了笑，“我与墨洛维四世签有停战协议，您这是违背国王的意志、试图率军攻打格林尼特人么？”

    克里斯蒂安：“我护送国王的未婚妻、西兰的埃莉诺而来。请您尊重我们未来的王后。”

    “墨洛维写信说过他要结婚了。”法赫德颔首，不紧不慢地说，“我同意不对埃莉诺出手。前提是，你们确实带回了埃莉诺。如此数量庞大的军队，并不像是迎接王后的阵仗。”

    克里斯蒂安身后的军队出现一阵轻微的sao动，他正欲回头怒喝，忽然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越众而出，吐字清晰：“——您想见我对么？正巧，我也想亲眼看一看最伟大的格林尼特领袖。”

    一匹披挂着铠甲的枣红色大马小跑至阵前，马上的少女对法赫德行礼示意，然后一把扯掉自己的面纱。那块用金线绣着细纹的半透明轻纱随风飘扬，很快落在地上，沾染尘土。

    她的穿着相对随意，没有穿裙子，而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浅色骑马服。亚麻色长发松垮垮地扎成一条大辫子，露出耳朵上的一对小巧的蓝宝石耳坠。少女没有化妆，额头饱满，鼻子小巧而挺拔，嘴唇自然地微微嘟着，上唇有一颗小痣。

    法赫德在狂风扬起的沙尘中微微眯起眼睛。眼前的少女青春美好，带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的张扬。她很勇敢，也很鲁莽。这样毫无防备地离开保护她的军队，真是不要命。她是路德维希七世最小的女儿，听说备受宠爱。

    再怎么受宠，还不是被送到霍普城，做短命之人的王后。

    他打量着埃莉诺的时候，埃莉诺也在看着他。

    法赫德比路德维希七世年轻几岁，但看上去却显得更加苍老。他个子不高，体型瘦削精干，长着突兀的鹰钩鼻，脸上的沟壑很深，但是神情平静、举止从容，当你看着他的时候，绝对无法知悉他此时的内心想法、或是情绪波动。

    这位久经沙场的领袖德高望重，即使是敌对方的首领，埃莉诺依然觉得，自己在看着一位注定史书留名的伟大的人。

    法赫德身后有人骑马上前，叫嚣着：“如何证明你是西兰的埃莉诺？”

    法赫德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法赫德说：“是她。”

    他静静地看着埃莉诺，没有任何要退兵的动作。

    埃莉诺笑了笑，主动为他解释：“这里只有两千人来自墨洛维。疼爱我的父亲派遣三千兵马保护我的安全，而我有一支自己的近卫军——只是几百人而已，他们此前与今后都只听令于我，您明白我的意思。这里的一大半人，在我的婚礼顺利举行后就会离开。我的父亲无意发动战争。”

    少女的声音响亮而清晰，法赫德身后的副将沉默几秒，又开始大喊“口说无凭”，埃莉诺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件，冲着那位中年男人晃了晃，一松手，将它丢在地上。

    公主挑衅地抬起一边的眉毛：“哎呀，国事书信被您弄丢了呢。”

    法赫德突然笑了——是那种长辈看待晚辈的和善笑容，在此时显得有些古怪，他冲埃莉诺颔首：“信件既然是默德姆林弄丢的，就当我看过了吧。祝您新婚快乐，埃莉诺。”

    “谢谢您的理解。”埃莉诺利索地转身回到人群之中。

    她跃下骏马，几步跨进马车，倒在车里才来得及害怕。她后背冷汗涔涔，湿了一片。埃莉诺做了几个深呼吸，才伸手取出怀中的匕首。她的右手看似牵着马绳，实际上紧挨着匕首的手柄。她才不会近身搏斗的技能，无非是为了确保自己能够在落入敌手之前自尽。

    还有被她丢掉的所谓的国事书信……埃莉诺的手轻轻触碰座椅下方的暗格。真正的书信被她留在马车上。她并不擅长谋略，能在短时间里做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极限了。

    她隐约能猜到，因为父亲多年来一贯拒绝战争、甚至被评价为怯懦之君，法赫德才选择不再为难。放了她，大概率维持现状，她要是死在这——多年来不打仗养出的兵马胜在数量，他法赫德尽可以试试承担老实人的怒火。

    反正墨洛维仿佛长了八百个心眼，让他给她来几节政治斗争速成课吧。埃莉诺自暴自弃地把脑袋埋在枕头里。

    法赫德示意他的士兵为送嫁的队伍让出一条道来。克里斯蒂安松了口气，终于能够较好地控制面部表情，与这位棘手的敌人道别。

    法赫德骑在马上，望着那一辆华丽的、顶部刻着西兰王国国徽的马车，和马车前后装束略显不同的骑兵们，心里想的是，如果当年他也给自己的女儿配上这么一队人马，她也许就不会死得那么悄然无声了吧。

    在长久的战争中，他失去了自己的三个兄弟，失去了唯一的meimei，失去了妻子与长女。这一切，都是为了夺回霍普城。他必须要做到这件事。

    他最大的敌手，多年来病得半死不活。这一位年少的美貌王后，注定只是四王联盟的牺牲品。她也许知道自己的命运，不过，她没有选择。

    他们都没有选择。

    法赫德一眼看穿埃莉诺的恐惧。埃莉诺的手尽量装作自然，但他知道，她怀里一定放着什么可以快速结束她的生命的东西。埃莉诺并非那种可以代为摄政的强势女性贵族。她的神情太纯粹，甚至带着一丝对未来的向往。他的法蒂离开家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法蒂也带着这样的懵懂神情离开了他……再也没有回来。

    如果霍普城终将由他攻破，至少他会放埃莉诺活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