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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0

    Chapter 20

    国王的卧室中,偶尔传来痛苦的呻吟声,断断续续的,很短促,更多的时候,只有医生们的说话声、侍女们的脚步声,以及各种器物相互碰撞的微弱声响。

    埃莉诺浑身都是冷汗,侍女们给她灌下几碗汤药,她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腹部撕心裂肺地疼痛,伴随着奇异陌生的下坠感,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只听见不知道谁在对她说话,那些“流产”、“必须把胎儿娩出体外”、“怎么会有这么多血”、“请您务必保持清醒”一类话语,不停地在她耳边盘旋着,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也听不进去。

    好疼、好疼——

    黑暗中有人向她伸出一只手,埃莉诺把自己的左手搭上去,那人的声音让她熟悉而怀念,他对她说:“您也来了,埃莉诺。”

    是艾萨克。

    埃莉诺喊他的名字,想要看清他的面庞,可是眼前依然是黑漆漆的一片。

    艾萨克引导着她向未知前行,语气轻快地说:“父亲,我把埃莉诺接来了。”

    “您把她带来做什么?!”这是路德维希七世的声音,焦急而暴躁,熟悉得让埃莉诺想要落泪。

    她还来不及说话,路德维希七世的声音再次响起:“您不该来这里,我的埃莉诺,您的时间还没有到。”

    “请离开这里!”埃德加也加入了对话,他不断地重复着,“请您快点离开,您不属于这里。”

    埃莉诺清晰地听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声音,她艰难地问:“我能看看您们么?看一眼我就走。”

    “我亲爱的小埃莉诺。”路德维希七世抚摸着她的头发,就像小时候安慰生气或伤心的她那样,“我们的生命之烛已经燃烧殆尽,而您还不属于这里。回去吧,回到霍普、回到墨洛维身边去。不要为我们担忧,我们的爱永远伴随着您。”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爸爸?艾萨克?”埃莉诺问。

    路德维希七世轻轻地拥抱了自己的小女儿:“一定会的。但不是现在。”

    埃莉诺慢慢睁开眼睛,缓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用力抓住枕头,咬紧牙关问:“孩子……排出去了没有?”

    “您的阵痛会越发频繁,请再坚持一会儿。”

    埃莉诺苦笑:“不坚持也没办法……帮我看着点吧。”

    不知过了多久,勉强恢复些许神智的墨洛维紧皱着眉头,艰难地吩咐:“……止痛药。”

    他要去陪着他的妻子。

    他的身体太过虚弱,当墨洛维听完医生的汇报、终于能够清晰地要求侍卫搀扶他走回卧室,只看到侍女捧着一盆血水匆匆走进盥洗室。所有的侍从脸上都写满紧张与疲惫,还有让他感到陌生的悲伤。

    他的王后、年轻的埃莉诺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她半躺半靠着,长头发被松垮垮地拢在一起,用丝带固定。埃莉诺诧异地望着他,露出带着心疼的焦急目光:“您怎么来了?快躺下!”

    墨洛维缓慢而艰难地在她身边坐下,额头与她相抵:“我没事的。”

    “可惜还看不出性别。”埃莉诺微笑着对他说,眼泪无声顺着眼角滑落。

    墨洛维什么都明白了。

    他的心好像被直接挖去一块,脸上却努力地对她笑着,用一种很轻松的语调低声告诉她:“都是我不好。我今早做了全身检查,大腿根部靠近下体……出现一处溃烂。以后……以后您就不会这么疼了。”

    埃莉诺用冰冷的手捧住他的脸,四目相对,各自默默地流下眼泪。

    她劝他躺下休息,告诉他“我一定照顾好自己”,亲吻他溃烂的左脸,她失去父亲、又失去孩子,实在无法再承受丈夫的离开。

    “求您好好活着。”埃莉诺说。她的声音非常虚弱,眼睛却亮得惊人。

    墨洛维很明晰地意识到,如果他再出什么事,埃莉诺或许熬不过去了。

    所以他答应了她。墨洛维让侍从将他扶回床上,继续咬着牙灌药退烧。

    或许是上天觉得埃莉诺承受了足够的苦难,墨洛维的体温终于恢复了正常。埃莉诺躺在床上不能起身的日子,国王独自处理政务。曾经他早已习惯一个人安静地做所有的事,此时,却觉得书房是这样寂寞而空旷。

    埃莉诺惯用的纸张、墨水、羽毛笔。埃莉诺留下的书籍。埃莉诺在书房一侧盥洗室里放置的香露。到处都是埃莉诺的痕迹。

    她为他孕育了一个孩子。

    也因为他,她失去了它。

    墨洛维曾经幻想过,埃莉诺是如此健康,或许他们会有孩子的。

    一切都是他的错。他的疾病是他的原罪。他不该答应和她结婚。不该将她也拉进黑暗中。他心甘情愿在死后去往深渊。只求埃莉诺来日能在高处得到快乐的永生。

    埃莉诺。他的埃莉诺。

    初春之前,墨洛维失去了他的侄子。盛夏未至,埃莉诺失去了一个哥哥。丰收节庆典尚未结束,路德维希七世去世,埃莉诺流产,失去了她和墨洛维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墨洛维病情加重,这个家族自此绝嗣。

    埃莉诺在霍普当然度过了很多愉快的时光。

    她爱着墨洛维。那些对病人的看护、对政事的管理,在爱面前不值一提。埃莉诺不觉得辛苦。

    只是她不得不承认,好像她人生那些短暂的快乐之后,永远跟随着更深切的悲伤。

    埃莉诺没有就此消沉,而是更加珍惜和墨洛维在一起的每一刻。他是一位精神世界的绝对强者,她或许做不到他那样,但她会努力向他靠近。

    墨洛维的病情处于恶化后的稳定状态。他坚持不靠轮椅代步,独立行走,为此减少了每天的运动量,活动范围更加限定。一部分文书批阅完全交给了埃莉诺,由她为他总结性地统一汇报。另一部分,也由埃莉诺誊写,传达他本人的意图。

    他的躯干出现了新的溃烂,在穿上衣服之前,必须先用绷带将伤口与布料隔开。伤口流脓的时间和几率都有所提升,因此这个步骤非常繁琐,他每天要换至少两次绷带。疼痛是他熟悉的老朋友,那些伤口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意志力,然而这位年轻的国王,一刻不曾因此崩溃。

    他只是坚强地忍耐。

    吓人的持续高烧暂时没有出现,墨洛维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偶尔低烧,埃莉诺会为他守夜,将一切安排妥当。

    整个秋天,埃莉诺的脸上没有出现过真正的笑容。她变得瘦弱、过分地安静、仿佛对所有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她穿了三个月的黑裙子,出席公务时黑纱覆面,这一次,没有人指责她。

    埃莉诺在意的是路德维希七世、和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而其他人看到的,是她的异母哥哥马克西米利安登基为王、迎娶怀特的胡安娜;这位马克西米利安七世向霍普城释放友好与善意,可见兄妹关系其实还不错;埃莉诺的外甥成为另一个国家的王储;亲jiejie特蕾莎则是实权在握的奥兰治王储妃。这样的姻亲关系无疑是墨洛维背后的一大股助力,也让埃莉诺的王后之位十分稳固。

    埃莉诺和墨洛维偶尔会谈到他们那个不知性别的孩子。当他们知道它存在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它。他们一起幻想它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婴儿,以后会过怎么样的生活。

    墨洛维不止一次地笑着对她说:“等我死了,您恢复自由,我希望您能找个爱您的人,和他共度余生。您会是很好的妻子和母亲,我给不了您的,一定总有人能给您。”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非常温和,眼神真挚,没有半点试探或嘲讽的痕迹。

    埃莉诺也会很认真地告诉他:“我现在觉得特蕾莎很潇洒——我也不用再结婚了,找个情人更方便。”

    她从不过问“那霍普怎么办”,墨洛维一定有他的想法。更何况,他是一位重视承诺的人。他答应过路德维希七世,一旦他去世,埃莉诺就可以回到西兰,或是去其他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他在悄悄地让她接受事实,他一定会比她早很多去世,才不希望她余生都只穿黑裙,哀悼着只在她生命中短暂出现过的他。

    这一年冬天,墨洛维依然亲自前往边境和谈。这一次,他选择马车作为代步工具。离开王城前,墨洛维正式宣布,王后埃莉诺可以在任何情况下代为执政,她的命令即是国王的命令。

    不满二十岁的埃莉诺换下黑裙,面庞依然带着少女的稚气,当她独自坐在王座上、听着大臣们的汇报时,气质沉稳而庄重,容貌美得惊人,仿佛一位圣女降临人间般,高洁地不可侵犯。

    有时候,埃莉诺自己都觉得自己陌生。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这么多次无能为力的生离死别,“总有一日也要亲自送别墨洛维”的事实,一刻不停地压在她的心口,她又怎么可能再保持着那股天真的勇敢与莽撞?

    埃莉诺并不想为墨洛维增加太多负担。大部分公文,她直接批阅发还,个别需要更加谨慎处理的,才会写在书信里、快马送到城外。她给他的书信越来越短,以简洁为第一要务。墨洛维精力有限,能让他稍微轻松一些都好。

    从独立批改公文的那一刻起,埃莉诺就知道,史书里的她不再是一笔带过的“霍普王后西兰的埃莉诺,路德维希七世之女,墨洛维四世的妻子”。她成为了历史。也在书写历史。改变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