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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

    ——

    拥抱吧

    趁柳芽初发

    趁春光正暖

    趁香云尚未染上双腮

    趁你还在依赖

    ——

    1.

    京桃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和哥哥拥抱。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或者因为父母早亡,打她记事起就被哥哥抱在怀里,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

    她喜欢这种亲密无间的交流方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好像能感知彼此真的曾来自同一个zigong。当此身血脉流动的时候,彼端的脉搏也随之应和,看不到的经络连接之处,每个贴合的毛孔都在舒服地叹息。

    如果有布料遮挡,拥抱就会少一分真切。自打她发现这一奥秘,就想尽办法钻进哥哥衣怀深处,将脸贴在温热的胸前。若是冬天到来,层叠的衣服成为无情遮挡,那么晚上的被窝就是绝妙的所在。

    将手臂圈起牢牢箍住,闷出汗也舍不得放手。一边是冰冷的空气,一边是火热的胸膛,她就像冬日里烧开的一炉水,散发黏热的蒸汽,从心底吐露沸腾的泡泡。

    她十四岁那年,这样舒服的时光结束了。

    哥哥怎么也不愿意再拥抱她,连人带铺盖去了隔壁的厢房,除了不再和她同宿,一切都没有变化。

    她好像也在玩耍间,听见有邻居妇女说让人不愉悦的闲话。

    哥哥成年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哥哥会娶一个老婆,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过了二三十年,他仍旧是她哥哥,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至于自己将来会嫁人,又有什么关系?无论嫁给谁,嫁多远,血脉的纽带都不会断。

    可哥哥终究还是远去了,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未曾留下。

    京桃满腹不解,却不敢发问,她把疑惑和思念带进其后数年的梦里,以一个长长的枕头聊慰孤寂。

    枕头表面有布的纹路。棉麻交织成经纬分明的秩序,不够柔软,不够温和,不够有生命力,永远不能成为皮肤的替代品。可哥哥说,她睡不着不是因为自己不在,只是习惯拥抱一个东西入眠。

    “抱着枕头不好吗?”

    她拒绝,理由说不清也要拒绝,为那纵横的铁律,为那多嘴的旁人。她闹了很久,直到有天在哥哥房里也看到一样的枕头,突然就释怀了。

    原来我们都是如此渴望重新拥抱。一定有什么原因阻碍我们在一起。

    ——

    2.

    一年之后,哥哥第一次把同村的美兰姐带回家吃饭。

    美兰姐的脸蛋红扑扑,像盛夏饱满的果实。从前京桃见她时,只觉得她白得清透,就跟大娘们说的一样,是“面如满月”“柳眉杏眼”,这还是第一次见她熟透的样子。

    就连美兰的五官也因为熟透而灵动,从前不曾察觉的姿色满溢出来。

    满月不再是满月,是鹊桥边清浅的河汉。柳眉也不再是柳眉,而是烟雨氤氲的江南。

    她突然觉得平日的饮食配不上隐约不凡的今日,在厨房里忙碌起来。美兰姐把她拦住,脸红扑扑地说:“别忙,妹子,我喝点水就行,饭是不好在这吃的。”

    “那怎么行……”

    她话音未落,就见美兰姐的目光从此处游移开,来到哥哥脸上,邂逅另一双眼,两人心照不宣地躲闪,又因这默契愈发交缠。欲擒者故纵,你追而我赶。

    京桃看着,那熟透的气息从美兰姐身上散发出来,把哥哥也浸染其中。如果说枕头上的棉麻是纵横的秩序,那这目光的追逐就是茧房团绕的丝线。

    一层一层,把两个有情人困在一起。围上门,塞住牗,就是不容他人的天地了。

    这顿饭最终还是扭扭捏捏地吃完,他们愈止乎礼,愈显得发乎情。餐毕,美兰姐捏捏她的小脸蛋道:“谢谢妹子,下次换jiejie做给你吃吧。”

    这话出口,美兰姐就红了脸。这已经不是童年时期过家家的你来我往,京桃分辨得出来,因此心头一凉。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

    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她不曾读过书,却也听得明白弦外之音。

    等送走了美兰,月挂中空,哥哥才回家。京桃蹑手蹑脚地来到哥哥卧房外面,看月光清清冷冷地洒下来,哥哥正紧紧搂着那长枕,这让她稍感安慰。

    于是她也回去,紧紧搂住枕头,泪花无声地洇湿了两处。

    ——

    3.

    哥哥和美兰姐来往愈发亲密了。

    那日来家吃饭还含羞带怯地拒绝,这段时间几乎整日黏在一起。哥哥去集市回来,不仅会拿出给京桃带的小花布,还有京桃用不着的脂粉盒。

    趁哥哥不在,她将那雕花的精美盒子打开,露出里面凝香的玫红色膏体。她偷偷按了点在手指上,凑近鼻尖闻了闻。

    陌生的馥郁,不是从田野里采来的花香,是那种会出现在小媳妇身上的味道。

    当它擦在美兰姐脸上,她也会拥有馥郁的魔力,让年轻的异性不由自主想凑近。

    把指尖的颜色摩挲掉,京桃重新扣好胭脂盒的盖子。但鼻子好像因此变得异常灵敏,指尖擦掉的胭脂味萦绕不去,鼻尖也被熏香,她甚至能分辨出哥哥身上的味道混杂着类似的脂气,不再是来自同一屋檐下的熟悉气息,若有若无地提醒着另一张脸。

    原来气味也会被替换的。

    唯一欣慰的是,枕头上遗留从前哥哥的味道,她闭上眼,就仿佛那人没有走远。把脸贴在上面,贪婪地嗅,终于让这气味冲淡了鼻尖浓郁的脂粉,鼻腔被净化得焕然一新。

    她恍恍惚惚地坐起来,汲上鞋子,被迷了魂一般往哥哥的房间走去。

    在那未合严的门口停住,目光顺着老旧木头的缝隙进去,看到月光下哥哥的床铺。他竟然没睡,长长的枕头已不见踪影,被子一耸一耸的,老木床喑哑哼鸣。脂粉的气味没了,哥哥的味道浓郁到陌生。

    她不知不觉站了很久,直到哥哥翻身下床,处理好狼狈的衣衫,转身看见门口的她。哥哥愣住,手忙脚乱想要遮掩,才发现京桃并没有在看自己。

    她盯着床铺上的枕头,哥哥起身之后,露出压在被窝里的枕头,哥哥的动作给它弄出好几个不易抚平的印子。

    “怎么、怎么没睡呢?”

    他努力显得无事发生,却拙劣地控制不住喉咙,干咳一声,意识到该把她赶走了。

    “我做噩梦了。”

    但京桃仰起头看着他,像小时候那样。他心底叹了口气,从前发生这种事,他都会搂着哄她睡觉,可现在只能安慰地拍拍京桃的发髻。

    “梦而已,别想太多,回去睡吧。”

    虽然自己撒了谎,但他答复以敷衍,京桃还是差点委屈得哭出来。

    她一把抱住哥哥的身体,那股浓郁而奇特的味道顺势钻进鼻孔。这是什么味道呢?好闻也难闻,像春芽又像腐土。哥哥回搂住她的背,轻声安慰着,终于把她哄好,送出房间。

    京桃躺在床上,回想起月光下的一幕。她把枕头搂过来,失落地发现哥哥的味道已经淡得不像话了。

    她俯身趴在长枕上,回忆哥哥方才的样子,把头垂在上面,好像与他额头相碰。这一刻仿佛自己是他,又仿佛自己是那沾染了他气味的长枕。她搂着枕头,是搂紧他,也被他搂紧。

    这个夜晚真好,好到想不起来别人的脸。

    第二天,哥哥出门后,京桃偷偷把两人的枕头换了过来。

    屋子里哥哥的味道因此更浓郁了。沾染体味的长枕,长枕上的褶皱,褶皱里残留的水痕。一切早该清洗,但她舍不得洗的东西。

    从此她有了一个秘密,她学会睡觉时俯下身子,去亲吻那枕头的布料。起初只是静静贴着,贪婪呼吸,后来她目睹了哥哥是如何亲吻美兰,双唇便学会蠕动。吻到情深,伸舌舔舐,卷带出津液,又创造出新的水痕。

    吻着吻着,渐渐入梦。